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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4章 未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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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約是五歲上下,薛冰冰曾經把他寄放在一個現在連稱呼也想不起來的遠房親戚家裏,那家也有個小男孩,是個欺善的物種,熱衷於欺負他。他們家後面有一片空地,有一段時間不知道主人誕生了什麽奇思妙想,在空地上挖了一個大坑,坑深足平齊一個成人的胸,夏天裏,兩場連續的暴雨下來,坑就盛滿水,水清後,那小男孩兒騙著曲景明走進水裏。

那是他一次難忘的溺水體驗。

他一腳踏空,水從鼻子灌進,張嘴想吐出來,水又充滿嘴巴,無法呼吸,掙紮不得法,肺都被嗆得生疼,最可怕的是腳下沒有底,水是那樣無處不在又毫不頂用,他沒有依托,感覺就要死去。後來他就怕了水。

現在,他的感覺就跟那次溺水一模一樣。

他盯著和春的背影,多麽想抓牢他,可是他連在水裏握住他手的能力也沒有,瀕死的窒息感、走投無路的困窘,逼得他有點站不住,喉嚨堵著一團含混灼熱的氣,他不由得咳起來,越咳越堵,當著陳老太的面,咳出了滿眶眼淚。

陳老太大概是沒想到他能有這反應,也嚇了一跳,忙給他拍拍背順氣:“你啊,你們這些孩子……別激動,多大的事,以後你還會有別的喜歡的人,這哪就是唯一了呢,我剛才話是重了點,你也別太過心啊。”

曲景明想說點什麽辯解,又出不來成字的音,便分出神來搖了搖手。那邊和春撿好藥聽到他猛咳嗽,藥袋子一抓就搶步跑過來,一面輕撫他的背一面問:“怎麽了你?讓什麽給嗆著了?你看你,跟哭了一樣。”

“別哭,別哭。”他用拇指抹開曲景明眼眶裏湧出來的淚水,臉上的笑容跟哄小孩似的,眼裏還有點壞壞的戲謔,曲景明突然發現自己真的好了解他,看到他一個眼神,不假思索就能明白他心裏想什麽。比如此刻,他知道和春想親他這無緣無故的眼淚。

你什麽時候能長大啊。曲景明漸漸恢覆平靜,暗裏嘆了口氣,又覺得好笑,明明他比和春小,卻發這樣的感慨。

“好了?”看他不咳了,和春的停下輕撫,拍了拍他的背,“剛才怎麽嗆著了?”

曲景明咽了咽喉嚨,望著他的眼睛,笑了笑,搖搖頭:“口水嗆的。”

和春嘲笑地薅了一把他頭發,拉他起來:“走了,回家了。大媽,我扶你走。”說著,把藥塞給曲景明,自己去扶陳老太,老太太若無其事地跟他們描述老趙大夫給自己看病的過程,言語間很是嫌棄那個樂呵呵的老頭。

“哪裏有給人看病還整天笑嘻嘻的,不像話。”她脾氣上來了,覺得全世界都應該跟她的感觀和情緒同步才對,和春花言巧語地哄她開心。這些聲音都近在身旁,可曲景明卻越聽越遙遠,有一小會兒,他幾乎聽不清和春的話。

這件事在他心裏放了兩天沒有告訴和春,也就沒有再打算短期內說出來了。陳老太在那之後也沒有多給他施壓,甚至對他比平時更溫和愛護,然而他的敏感在這樣的微妙反常中,特別活躍,叫他時常從中品味出被疏遠排斥的意味來,心情難免低落。

好在和春一面忙著伺候陳老太,一面忙著跟和容商量去顧尚維部門的事,對他表現不甚明顯的心情沒有什麽察覺。兩天後,他也要去曲洋那邊了。

分別這種事大約也有個一回生二回熟,這次和春對他的依依不舍比上回輕多了,送了他去機場,抱別罷了,便急著趕往公司。他在過安檢的隊伍中扭頭看和春的背影,眨幾次眼的勁兒,就不見影子了,悵然堆滿心房。

曲家老爺子住的是老曲家在水鄉的老宅子,那宅子有百年歷史了,曲家從老爺子的祖輩就是有錢大家族,因此宅子用電的歷史也超過八十年了,如今每年修繕,外面看著有些破敗,裏面卻樣樣方便。老爺子退休以後,一個人住在裏面,後來得了個年輕的紅顏知己,眼下兩人加一個管家裏雜務的阿姨一起住著,曲景明來了,就四個人。

曲洋問他要不要先去周邊城市逛逛,一個年輕人總和老爺子住在小鎮子上,總是不夠朝氣。曲景明擺擺手拒絕了:“鎮子上就很好。”

曲主播日理萬機,本來也沒空陪這個便宜兒子,樂得見他安靜懂事。曲景明就在老宅子裏住下來。

老爺子年過七十了,有著嚴格的生活作息,夜晚九點要入睡,早晨五點起來,在庭院中練一套拳。曲景明來了,會讓他催著一起練拳,一套拳連續打七遍,差不多要一個小時,罷了就有早飯吃。白天老爺子看看書練練字,曲景明喜歡的話可以跟著一起,不喜歡就自己去鎮上逛逛。整個兒是再閑適也沒有的生活。

這日子過到第三天,老爺子罕見地在早晨練拳的時候開口說話:“小子,你心神不寧。”曲景明一凜,便被老爺子兩指拍了一下肩頭,“這招垮了。”

曲景明趕緊沈腰收肩,認真地回答:“是。”

老爺子道:“你每次來,都滿腹心事。在那邊過得不舒心了?”

曲景明回答:“舒心的。”

老爺子:“那是掛心那邊的人?”

曲景明目視前方,打出一拳,目光落在庭院中央的大缸裏,裏頭種了一株睡蓮,有一朵半開不開的花蕾上停了一只小青蛙,兩眼瞪瞪地與他對視,他突然感到一股說不清地感動,轉身出了下一拳,真好與老爺子面對面,他開口請求道:“爺爺,我想介紹您認識一個人。”

老爺子淡笑:“你掛心的人?”

曲景明揚了揚嘴角:“是。”

老爺子應允了:“行,多個人多份熱鬧。你肯主動把那邊的人介紹給我認識,我很欣慰。”說著,老爺子一拳頭落在掌心上,爾後立身,收勢,“吃早飯吧。”

這天晚上照例通電話的時候,曲景明把自己邀請的意思表達了,和春很驚訝,有點不明所以。誠然,他對曲家有一定好奇,至少也是很想知道影響了曲景明為人處世的老爺子是怎樣的人,如果有合適的機會,他還是很想去的。

可是很顯然,當下不時合適的機會:“我剛跟顧尚維走一個項目呢,之前姐夫問我有沒有興趣以後來盛豐發展,我現在也在認真考慮這個問題。盛豐這麽多年下來,各種結構都很完整了,建制也蠻科學的,市場部很有意思,我......”

他頓了頓,口氣有點抱歉的意思:“我下次再去,好嗎?”

曲景明聽了,點點頭,又想起和春看不到的,便輕咳一聲,打算回一句“好”,結果還沒開口,和春就笑了,說:“你一定點頭了,對不對?”

曲景明唇角不由得勾起一抹笑:“是啊。”

和春嘿嘿笑出聲,松了口氣:“我以後一定會去的,你住的那老房子好帥,跟拍電視劇似的,你們家有沒有劇組過去取景啊?”

曲景明:“經常有。”

和春慨嘆:“真羨慕,你那才是暑假,哪像我似的,累死啦…...唉,景明,你以後要是搞學術研究,我來包養你吧。”

曲景明這邊笑著,語氣刻意厲害了些:“說什麽?”

和春趕緊改口:“我養你。”

曲景明:“胡說八道。”

和春哼唧了一下,用兩人親密時那種甜甜黏黏的聲線,如人在耳畔,一字一頓說:“我,養,你。”哄得人心都化了。曲景明揣著手機翻了個身,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很吃這一套,便宜都讓他占去了,恨無奈,很心甘情願。本來邀請被拒絕的那點小失望,都被安撫了。

物理距離這樣遠了,果真產生美。

他們每天通一次電話,有時候說一兩分鐘,互相交待一下自己情況就掛了,有時候發展成不要臉模式,思念和愛意比在身邊的時候更真實更明確,有幾次心跳得很快,他仿佛理解了和春說愛他時的沖動——那會兒他只當和春這腦殘不過事後腦子發懵,輕易把超負荷的話講出口,叫他無話可接。到自己喉嚨裏含著那三個字,卻使勁兒壓著密不宣口時,才了解和春的真情實感。

他幾乎忘了陳老太的壓力,離開仿城之前那種陰霾、沈重、不安,好像因為客觀的物理距離而減輕,他不會因為老太太溫和可是充滿苛求的眼神而壓抑,也不會因為擔心再次被施壓而忐忑,甚至不用因為真的跟和春親熱而感到負疚。

他在千裏之外真正感到愛上和春,距離竟然這樣不可思議地成全了他蓬勃綻放的愛情,他舍不得這份安全,舍不得就這樣回去。於是半個月過去後,他退了機票,找了個理由把歸期推到開學前。

為此,和春嘰嘰咕咕很不真誠地抱怨了一下:“說好半個月的,一下子變成一個半月,咿呀~”他清了清嗓子,換了個不倫不類的京劇腔調,“曲郎,你好狠的心啊!”

曲景明乍一聽,笑死了:“你不是從我爺爺的唱片機裏學的吧?”

和春得意地說:“是啊!我最近接觸了一個上了年紀的客戶,很喜歡聽戲的,我還打算學兩段,下次酒局的時候來兩嗓子,他肯定愛死我了,合作就拿下了!”

曲景明聽了,樂不可支。曲老爺子用唱片機放絕版戲曲唱片,他自己整天在屋子裏聽到也沒感覺,沒想到讓和春從電話裏聽聽就學去了,想起和春小學的時候還跟同桌妮妮看各種文學作品,至今作文都是他拿分最高的考試題目之一,就覺得,和春假如不經商,那可以走藝術道路。

“你的藝術細胞這麽強,真不像走私大佬的兒子。”

和春“呵”了一聲,更得意了:“你們光知道大媽是書香門第大小姐了吧,其實我媽文藝修養才深呢,我三四歲的時候,每天睡前故事都是十四行詩!意不意外,驚不驚喜?”

“嗯。”曲景明一針見血地總結,“原來你爸喜歡女文青。”

和春:“你說對了,我爸就喜歡把女文青變成庸俗家庭婦女。那你知不知道我喜歡幹嘛?”曲景明知道他要耍流氓,不響他。他一點也不在意,很快自問自答了,“我喜歡把你這顆數學公式腦裝滿日日月月日日。”

曲景明:“……”他仔細掰開這幾個字,覺得和春嘴巴真是挺欠的。但這個通話不出所料地滑向了日日月月日日的方向。

令人期待又忐忑的歸期還是到來。臨近八月下旬時,曲景明正打算跟曲洋確認回仿城的時間,一天,他突然接到和容的信息。很長一條,足足刷了三屏幕,言辭懇懇切切,告知他一件事、兩個決定、三聲對不起。

一件事,是陳老太的病情加重了,確診為老年中風;兩個決定,一是老太太決定跟和春攤牌,反對他們的事,二是她自己決定跟曲洋協商,把他留在曲家;三聲對不起,一聲為老太太,二聲為自己,三聲為和春。

而和春的電話,在他收到這條短信的時候已經打不通了。

曲景明坐在庭院裏,盯著那株睡蓮,大概是這缸裏環境太好了,最近總有小青蛙出沒,蹲在蓮葉上,鼓著眼睛和他對瞪。他也不知道自己跟一只青蛙對峙了多久,直到曲老爺子那位紅顏知己出來喊他吃晚飯,他才像是把靈魂從哪裏拽回來。

紅顏知己年不到四十,貌美,恬然,眼光準,一眼便知道他不對,扭頭對裏面的阿姨說“給孩子裝飯留著”,又用極其輕柔的聲調問他,“你要不要聊聊?”

曲景明搖搖頭,他微微仰頭,眨了一下眼睫,有眼淚從他眼角溢出。還沒有表白,也未曾告別,他想。這不公平啊,和春,我還什麽都沒有說過呢,你那麽傻,你都懂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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